两年前还在中国钢铁圈鲜为人知的普氏能源资讯(Platts),如今“火了”。
在前不久中国钢铁原材料国际研讨会召开期间,会场外的普氏展台人头攒动。专程从新加坡赶来的普氏金属部钢铁助理编辑陈力明虽有心理准备,但情况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前来咨询、订购普氏铁矿石资讯的企业代表竟让他整整一个下午都无暇小憩。
与负责技术指导的陈力明截然相反,普氏中国业务拓展经理郭震宇的脸上尽显轻松。虽然这位低调的销售并未透露公司的业绩,但其言语间对今年的业绩增长信心十足。
“我想订你们的指数。”来自浙江的铁矿石贸易商沈峰在普氏展台前说。但他并不知道,在此之前,他的上司已经就此问题咨询了普氏的工作人员。
同绝大部分订阅普氏指数的钢厂、贸易商一样,这家公司订阅普氏指数的理由非常简单:卖方强制要求。“我们刚刚通过招标购得一船铁矿石,但卖方要求必须以普氏指数进行结算。” 沈峰说。
2008年6月,普氏能源资讯率先推出铁矿石指数业务,并很快成为三大矿商推动矿石新定价机制的工具。
买方“被”普氏
今年上半年,铁矿石现货价格在短短数月内由110美元/吨涨至接近200美元/吨,延续了40多年的以年为周期的长期协议定价机制彻底破裂,酝酿已久的铁矿石定价机制改革开始加速。
3月,在国外新财年开始之前,世界三大矿商之首的巴西淡水河谷(VALE)参考普氏指数,以今年1月-2月的现货市场均价为基础推出对华矿石价格,拉开季度定价序幕。此后,必和必拓(BHP)、力拓(Rio Tinto)也宣布与客户改签季度矿石合同,新季度合同价格在前一个季度中的最后一个月月初确定,价格水平为该月之前三个月铁矿石价格的加权平均值。
新定价公式的推出,意味着铁矿石定价机制迈入指数定价试运行阶段。
这种局面无疑为三大矿商所乐见。过去的几年,铁矿石现货市场价格仅在两个很短的时间段内低于长协价格,其余时间均高于长协价。由于全球铁矿石贸易长期处于卖方市场,将长协价格逐渐向现货价格转化,矿商就能获得更大利润,这也是他们强行推广季度指数定价的动机。
季度定价之后,月度定价会否接踵而至?虽然力拓高层表示,“供需双方均对季度定价满意”,但三大矿商进一步缩短定价周期的强烈意愿已为业内所熟知。而季度指数定价模式的确立,显然是打开了通往现货指数定价的大门。
当前具有全球影响力的矿石指数主要有三家,除上述普氏铁矿石指数,还有环球钢讯(Steel Business Briefing, SBB)旗下的TSI指数,以及英国金属导报(Metal Bulletin)的MBIO指数。三大矿商则一致选择普氏指数作为季度和现货贸易结算的定价基础。
对此,市场的质疑声音一直不断,普遍认为矿商选择普氏只是因为其价格最高,对矿商最有利。多家媒体曾在公开场合就这一问题向普氏寻求答案,但普氏均未明确作答。《财经》记者遂收集了普氏和TSI今年以来的月度数据进行对比,发现两者的价格走势大体相同,局部互有高低,因此上述说法并不成立。
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早已丢失话语权的中国买家不得不接受新游戏规则,否则就无矿石可买。中国钢铁工业协会(下称中钢协)秘书长单尚华早在今年长协机制破裂前就曾明确表示,三大矿商在以不接受季度定价协议就不装船发货的方式逼企业就范。
受惠于矿商的力挺,普氏指数在铁矿石海运贸易中得到广泛推广。仅在中国地区,近150家具有铁矿石贸易资质的钢厂和贸易商之中,就有约70%的企业“被”普氏。
“中国前十大钢铁企业全部是我们的客户。”陈力明称。
铁矿石定价模式的骤变,为三家编制铁矿石指数的资讯公司打开巨大的市场,也将其卷入了延宕多年的矿价纠葛。
采样不尽合理
对于从年度定价转变为季度定价这一既成事实,代表中国钢铁生产企业利益的中钢协深知该局面已无法逆转。单尚华在钢铁原材料国际研讨会上公开表示,在经济不稳定的情况下,“缩短定价周期,可能是明智的选择”。
而双方的分歧主要来自于这一定价模式的核心——指数。
中钢协认为,当前铁矿石价格指数的制定难称公允。这一矛头首先指向了指数的代表性。全球铁矿石海运贸易量超过10亿吨/年,而三大指数采集价格样本的中国沿海港口铁矿石现货市场中的粉矿,其市场容量略高于1亿吨,约为全球矿石海运贸易总量的10%。以十分之一权重的现货市场价格来为全球铁矿石贸易建立价格基准,作为大买家的国内钢企显然难以认同。
“这个量相对于整个市场确实比较小,因此会存在风险。”TSI铁矿石经理麦若虎(Rory MacDonald)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坦言。
负责普氏铁矿石指数的金属市场主编弗朗西斯(Francis Browne)在接受采访时也承认指数“并非完美”,但他表示,全球并非只有铁矿石如此定价,原油等大宗商品亦是如此。
这位主编认为,在长协价格机制下,每当现货价格和长协价格的价差拉大,矿商和钢厂中必有一方会不满,“因此市场需要某一指数来提供客观、公正的价格评估,更加贴切地反映市场状况”。
弗朗西斯认为,大钢厂在指数定价模式中缺乏影响力的流行说法似是而非,普氏指数的数据采集囊括多家中国大型钢铁企业。“大钢厂不买现货的说法并不正确。”他说。
麦若虎则称,目前为TSI提供信息的企业有74家,51%是卖方,49%是买方。在卖方中,25%是矿商,其余为来自中国、新加坡、印度的贸易商。
据《财经》记者了解,国内大钢厂确实也在铁矿石现货市场购买粉矿,但购自该市场的矿石只占其用量的一小部分,在此市场从事交易的多为中小钢厂和贸易商。
除样本采集问题,在矿石贸易中,由于品位、杂质、海运费、船期等差异,不同矿石的价格相去甚远。因此,铁矿石指数在形成过程中需要进行标准化。
三家国际资讯商均设立了62%品位(矿石含铁量为62%)铁矿石指数,普氏和TSI还设立了58%品位矿石指数, 55%-68%品位间的矿石,是三家公司主要的采样区间。三家指数公司对1单位含铁品位均有相应的价格评估,矿石品位每增加或减少一个百分点,价格就上浮或下浮5美元/吨到6美元/吨,以此将不同规格的矿石折算成统一矿石指数标准。杂质含量等指标亦是如此。
陈力明告诉《财经》记者,单位变量的价格评估源于对历史数据的总结。“但这个值会发生变化,我们将根据市场供需来决定是否改变。”他说。
单尚华则认为这样的估价并不科学。他表示,根据生产企业的历史经验,矿石每增加1品位,价格增加5美元/吨到6美元/吨,这远远超出了其给钢铁企业带来的降低成本的边际效应。
价格操纵风险
对指数的另一个重要质疑则是其指数形成的方法。
普氏指数的形成过程为该公司在伦敦、新加坡等地的分析师通过电话和即时通讯工具,与市场参与者交流关于交易、询价和报价的信息。在每个工作日结束时(对于大多数亚洲现货市场而言,是中国时间18时30分),普氏的分析师将根据在该时间之前收集的信息进行评估,从而形成当天的指数价格。
TSI指数则完全不同,该公司的价格信息全部由与其签订协议的数据提供商提供。所谓数据提供商,即是矿商、贸易商以及钢厂,而这些企业所提供的数据不包括询价和报价,完全基于已经发生的矿石交易。根据这些数据的不同品质分级,TSI分析师进行加权平均最终得出当天的指数。
而MBIO指数则是金属导报通过与国内资讯企业钢之家签订协议,由钢之家负责提供数据源。后者的数据采集方法与普氏类似。
三者对比,普氏的争议最大,这不仅是因为普氏是三大矿商指定的结算依据,而且还在于普氏指数的形成方法。单尚华认为,通过致电钢厂、贸易商等企业来采集信息缺乏科学性和准确性,采集过程并不透明。而更为重要的是,普氏指数的核心理念是,寻找可成交的市场价位。
据弗朗西斯介绍,普氏指数每天都在寻找最高的买方询价和最低的卖方报价来评估当天的指数价格。“确切地说,应该称之为普氏估价而非指数。”他说。
这就意味着,每日的普氏估价并非当天所有采集信息的加权平均,而是价格发现。即使市场收市前有成交,但如果在成交之后至18时30分前出现更有竞争力的询价或报价,那么这个价格也将会是普氏评估当天估价的主要依据。因此,如果一天中没有任何现货交易成交,普氏的估价将会是基于当天最有竞争力的询价或报价。
以没有达成交易的价格作为评估价格,从而确定铁矿石季度价格,这正是中钢协认为不科学、不合理的所在。业内担心,这一价格很可能被操纵。
对于询价、报价合理性的质疑,弗朗西斯解释说,普氏估价的一个关键环节是市场检验。他举例说,如果A公司给予普氏一个询价,普氏分析师认为该价格过高,与前一交易日估价出现较大偏离时,则会向同行业的B、C等公司予以验证。在验证过程中,如果这一价格无法让同业其他企业接受,那么普氏认为该询价为无效价格。
“同业互查是发现市场真实价格的重要组成部分。这要求信息必须在市场中经受消费者、生产商、贸易商的检验。”弗朗西斯说。
弗朗西斯的解释并不能让钢厂放心。近日,中国港口压港铁矿石超过7000万吨,接近港口库存最高纪录,日成交量有限,但报价却不断攀高。与此同时,下游钢材产品价格依旧低迷不振。
这是一波没有市场、没有成交量的涨价潮。原因是钢厂即将进入原料冬储期,国内贸易商豪赌未来一段时间内的市场需求。单尚华认为这是典型的贸易商炒高价格出货的行为。钢厂担心,正是这些意欲炒高矿价的贸易商,在很大程度上将影响价格指数的走势,从而抬升钢厂下一个季度定价的基准价格。
“我们必须警惕贸易商与矿商变相成为利益共同体从而影响指数定价。”一位业内专家提醒说。
在未进行深加工的一次钢材的成本构成中,矿石成本占三分之一,矿价波动将给钢铁生产企业带来巨大风险。中钢协一位曾参与过矿石长协谈判的权威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供需双方重回长协谈判桌的可能性已不存在,面对矿商制定的新游戏规则,中国企业只能“见招拆招”。
单尚华建议,铁矿石价格应该与钢材一次材价格挂钩。一次材包括热轧板卷、中板、建筑钢材等。由于钢材市场价格走势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出厂价格,这就意味着建立“钢价—矿价”联动机制,实则将矿石定价权由矿商向钢厂转移,从而限制上游利润。
“我认为市场会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该建议会遭到三大矿商的强烈反对,因为这会造成产品价格倒推原材料价格,大大减少矿商的利润。”麦若虎说。
铁矿石金融化祸福
指数定价除取代传统的矿石年度协议定价制度之外,更具深意的是,这为铁矿石金融化铺平了道路。
随着近年来铁矿石现货市场上演过山车般的行情,钢厂、贸易商的避险需求逐渐升温。2008年,德意志银行(Deutsche Bank)和瑞信(Credit Suisse)首先涉足铁矿石衍生品市场,推出铁矿石掉期合约。这种合约的本质是买卖双方对未来矿石价格走势的一种对赌。而作为已经发生现货交易的买方,可通过在铁矿石掉期市场购买合约,来对冲现货市场价格波动所带来的风险。
铁矿石掉期交易推行之初,由于买卖双方均承担着较大的违约风险,市场参与者迫切需要一个高信用度的第三方来提供铁矿石掉期合约的结算服务。
2009年4月,新加坡交易所(下称新交所)率先推出铁矿石掉期合约的场外结算服务,此后掉期交易参与者可以任意选择对手进行交易结算。新交所表示,该所当月已与TSI指数签订合约,以此作为结算依据。铁矿石掉期这一衍生品就此借助指数与现货市场挂钩。
截至目前,TSI指数成为新交所和芝加哥交易所进行铁矿石掉期交易结算的依据,而普氏指数则牢牢占据季度定价以及铁矿石现货市场。
中国国际期货有限公司研究院研究员裴毅飞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铁矿石掉期市场为金融资本涌入这一大宗商品交易提供了平台,而铁矿石价格也被赋予了更强烈的金融属性,交易风险被成倍放大。
“掉期的本质就是对赌,既然是对赌,就有与赌局相同的地方——庄家永远稳赚不赔,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裴毅飞说。他特别提醒,在新交所的20位清算会员名单中,满目皆是高盛、巴克莱、摩根士丹利等国际金融财团。
裴毅飞表示,只要保证铁矿石指数波动性足够大,且有足够的钢厂、贸易商参与到掉期市场中来,金融财团便可坦然坐庄,在钢厂与矿商之间低买高卖掉期合约,从而获得稳定的价差收益。铁矿石指数定价体系的形成正是这些金融财团完成“坐庄”的第一步。
“对于矿商而言,掌握了原材料的定价权就保证了自己的利润,同时掌握了下游企业的命脉。矿商通过掉期大把赚走美元的同时,充当做市商的金融财团也将酒足饭饱,而这些皆由买方埋单。”裴毅飞坦言。